一個中年男子對女高中生賣內衣賺零用錢的報導可能只是皺著眉頭瀏覽而過,但同一個男子也可能是女兒超過門禁三十分鐘沒到家,就站在家門口等的父親。…當這些人有了姓名和面孔,而且就是自己身邊的人,反應便完全不同。距離感這個窺甲消失了,暴露出活生生的感情。絕大多數的情況下,這種活生生的感情,都保守得不能再保守。(P. 87)
《少年島崎不思議事件簿》是【島崎與我】系列作的第二集,第一集是《這一夜,誰能安睡?》。兩本都是圍繞著國一生緒方雅男,以及他的好友島崎俊彥周遭的人事物展開。宮部美幸向來擅長刻畫以少年少女為主角的成長小說,透過他們純淨的視角去詮釋大人世界的種種現象,然後在解決事件的經過中獲得某種成長。
★ 少年初識愁滋味
看她筆下的少年孩童,說實在的,比她處理那些嚴肅沈重的社會歷史議題來得輕鬆。《模仿犯》和《火車》的社會議題真的讓人覺得很喘不過氣來,但看宮部美幸的島崎與雅男,雖然在這一系列作中也觸碰到了高中女生賣春、援交廣告等社會題材,但用少年的角度切入,和用老人、成人的角度切入,總是不盡相同。有馬義男痛失孫女的絕望,至今仍讓我覺得淒涼低迴;但緒方雅男以為自己暗戀的女同學被殺害時,雖然也是萬分悲傷,甚至用了「心好像是破了洞的幫浦,只是不停空轉,卻連一滴眼淚也汲不出來」這樣詩情畫意的比喻,傳達給讀者的悲傷卻大概打了對半。
先不提這根本是誤會一場,少年即使感到痛苦,我們也都知道他的人生還很漫長,他可以克服這一關,以後還會繼續走下去,遭遇更多人生的悲喜。這和成人的無奈、老人的失落是不同的境界,但並非少年的痛苦就比較膚淺。只是傷春時候,也還能期待夏日的燦爛;若是要悲秋,只有冬日的荒涼晚景會到來了。
在這樣的情況下,讀者們於是能和島崎、雅男一起品嚐青少年時期的淡淡惆悵滋味,有些青澀,但也有一種成長的喜悅。
「孩子們是什麼時候長大呢?不是一下子,而是每日每時累積著悲喜,慢慢、慢慢地變成大人。」這一句話出現在系列作第一集裡,也貫穿了整個系列。【島崎系列】的兩本書名十分有趣,一本是《這一夜,誰能安睡?》,另一本《少年島崎不思議事件簿》的原名則是《夢にも思わない》(作夢也想不到),總覺得睡眠與作夢的意象貫串了這系列的兩本書名,是個有趣的巧合。孩子們,不就是在睡覺與作夢之間,慢慢一點一滴的長大嗎?
★ 匿名的時代
在《少年島崎》一書中,討論到了少女賣春、黑道勾結等議題,但受限於主角是孩子,在社會議題部分探討不深,主要是著眼於緒方雅男和他暗戀的工藤久美子同學、以及他的好友島崎俊彥三個人之間的一些心理活動。為了讓表姊被謀殺的工藤同學打起精神來,雅男和島崎捲入了一系列「宛如小說情節」一般的糾葛當中,故事當中探討到人對於自己親近熟悉的事物、以及對陌生事物的雙重標準,讓人覺得心有戚戚焉。
人是會按照親疏遠近,來決定自己反應標準的生物。島崎說,我們都身處在一個「匿名的時代」,當名字被隱匿、距離帶來安全的時候,我們似乎也擺脫了一定程度的自覺與責任,行為於是和平常產生落差,甚至截然不同。在匿名的盔甲下,藏不住的是疏離與惡意。
就像解說〈有限的同情,背身的惡意〉中所道出的,在資訊圈擴大,生活反而變得更加冷漠、媒體報導轟炸,心靈溝通卻很疏遠的現代社會裡,人們學會「以距離衡量分配同情心」。自己親人好友的痛苦,能夠感同身受;面對社會新聞版面上的兇殺案,卻能夠麻木地加以討論--人或許就是這麼殘忍的生物吧?
親切關懷島崎和雅男,甚至警告他們不要深入的安西小姐,選擇性地忽視了「天堂」廣告背後的黑幕,因為比起她的工作,在遙遠不知名地方被濫用照片的受害女性似乎沒有那麼切身。她幫助了雅男,是因為他們兩人和她的工作沒有直接的利害關係,在無害的前提下,人願意發揮自己的善心與同情;若是會威脅到自己,只怕安西小姐也會選擇無視。
同樣的,面對自己表姊亞紀子的威嚇恐懼時,工藤沒有選擇向大人求取援救,「因為她擔心會影響媽媽和阿姨之間的感情,她就是這種人。」她的好友伊達同學如此為她辯護。然而,會關心自己的母親與阿姨之間情誼的女孩,卻選擇了出賣素不相識的葛西桂子;選擇葛西桂子的原因,更是出自於某種扭曲的優越感與歧視情結。在工藤/葛西桂子這個對照組之下,亞紀子/工藤之間為何會有這樣深厚的敵意與嫉妒,似乎也呼之欲出。
如此結尾不僅讓雅男大受打擊,只怕對讀者來說,也是遍體生寒。
★ 作夢也想不到
安西杏子之於那些廣告被刊登的女孩、工藤久美子之於葛西桂子,前者之於後者都是處於一個「匿名」的保護傘下。即使遭遇禍害,被出賣者只怕永遠也不知道是誰出賣了她們;而對於出賣者來講,對方遭遇了什麼也是天高皇帝遠。
或許,這樣的選擇不只是自私,而是因為對於責任的想像匱乏:她們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麼。或許隱隱約約地知道自己造成了別人的不幸,但是,當不幸並沒有發生在眼前時,大腦會逃避事實、會麻痺自己,試圖說服自己事情不會這麼糟。由於人總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亞紀子打算帶葛西桂子到白河庭園去威脅自己的表妹工藤,才會是這麼鮮明的恫嚇。
在故事的結尾,我覺得很遺憾的一點,就是雅男和島崎終究沒有告訴工藤,自己犯下了什麼錯,或是自己可能鑄下怎樣的悔恨。若不能用自己的眼睛親眼看看自己的錯誤,工藤久美子真的會有醒悟、悔改的一天嗎?還是會一直認為別人太過份呢?
更重要的是,這樣殘酷的重量,背後甚至是「伯仁因我而死」的兩條性命,這樣的責任,憑什麼讓工藤久美子豁免呢?
說到匿名,晚上時,我在小薔的扛版看到了一篇文章,標題相當驚悚--「請教我在不犯法的情況下殺人」,內容是在抱怨奶奶的偏心、造謠等等家務事。其實我可以理解,人的一生中總會有些時候是氣到想要殺人的,就像人生中也總有時候會讓人沮喪到想自殺,這種衝動應該誰都會有吧!而衝動到把文章給貼上來扛版,我也可以理解;畢竟扛版嘛,不就是拿來complain用的嗎?如果苦主把心力花在寫文章抱怨,而不是掄起菜刀砍人,那我還滿安心的呢… (喂喂)
但我覺得比較不解的是,下面還真的有人回應她呢,還真的有人給建議呢。如果那人真的按照建議去做了,那些回應的人會不會覺得自己的文字上,有一條性命的重量?
應該不會吧?畢竟對方和自己根本不認識嘛。伴隨著匿名和距離,生命的重量也就輕了。發言過後可以射後不理,也不會知道事情的後續發展,說話實在很輕鬆。就像工藤,關心自己的媽媽和阿姨,連她們的一點情緒都看得很重;把一個和自己素不相識的人出賣,良心的重量卻很輕。當雅男怪罪她時,她還感到無法理解,說出「我不知道啊,我怎麼會知道」這樣慌亂的回答出來。
是啊,這本書的原文書名,不就是《作夢也想不到》嗎?身處在這個匿名的時代裡,匿名的惡意所帶來的慘烈後果,在做出反應的當下,又怎麼料想得到呢?
延伸閱讀:
毫無自覺的純粹惡意
少年島崎不思議事件簿-宮部美幸
少年島崎不思議事件簿/宮部美幸
- Jul 29 Tue 2008 19:29
匿名的惡意--《少年島崎不思議事件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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