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章」,原名Oculus,拉丁文原義是「眼睛」;或指眼狀窗孔,一如羅馬萬神殿大圓穹頂毫無遮蓋的圓窗口。或許伍國柱是想說:在層層束縛的生命裡,也可以看得到天光,看得到希望。


紀念於二00六年因血癌過世的天才型編舞家伍國柱先生。聽說他於二十三歲才開始學習舞蹈,三十四歲就當上德國卡薩爾劇院舞團藝術總監;直到三十六歲過世為止,短短十二年間的舞蹈生命已經留下難以磨滅的足跡。這部【斷章】是他耗時三年的遺作。

在【水月】、【行草】、【紅樓夢】和【薪傳】之後,這是我看的第五部雲門作品,之前看雲門的時間地點各異,有坐在兩廳院舒適的椅子上觀賞、租回DVD在家裡觀看,但最常有的,還是和兩三好友一起坐在中正紀念堂的廣場上,底下的磁磚硬地讓人全身僵硬難受,看著台上舞者伸展四肢,恨不得也隨之伸伸手又伸伸腳。

但這次台上的,卻也是充滿束縛的生命。

雖然舞台上空間無比廣闊,舞者卻像台下擁擠席地而坐的觀眾一樣,不能伸伸手,也不能伸伸腳。

但和前幾部作品不同的是,這次的編舞者不是熟悉的林懷民先生,因此風格上也有一些差異。這是我第一次看伍國柱先生的作品,但卻有很強烈的震撼:台上的舞者動作不再是唯美中帶有力道,優雅中蘊含堅持,而是用僵硬的肌肉、抽搐的肢體、甚至有些滑稽可笑的動作,演出如俊魁哥哥所說的,「讓人感到好悲傷」的一齣表演。

演出一開始時,是眾人圍繞著一個氣球。氣球被鬆開,飛上了天際。越飛越高、越飛越高,最後眾人大喊一聲四散而退,舞台上只留下一個光裸上身的女舞者。

(前方的小弟弟揮舞著綁在手上的藍氣球,說:我也有氣球!)

此後類似的橋段重複了好幾次,在一群群做著相同動作的眾人中,總是會有那個一個人被留在原地,不移不動,臉上或木然,或帶著如孟克的吶喊般張大嘴巴的空洞。肢體也是僵硬的,在四周流動的舞間格格不入,因此更顯得孤獨。或許再過一會兒後,那個孤獨的人又融入了人群當中,接著又是另一個孤獨的人影被遺落在人群當中。過程週而復始,即使是動作一致的群體,其實每個人也都是各自寂寞著吧。

被遺留在舞台中央的舞者臉上帶著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宛如小丑一般的表情,開始搔抓手臂、搓弄大腿。四周其他舞者來來去去,只有她是會說話的風景。伸臂向天、雙手掩耳,張大的雙口無聲吶喊著,我們都聽懂了,那是。全身都在癢,不斷搔抓、搔抓,在地上打滾著,如同死魚一樣翻滾、抽搐,無助的奔跑。底下幾個小孩子嗤的一聲笑了出來,我也笑了,但慢慢地看下去,卻越來越覺得悲傷。

癢,和痛不一樣。痛雖然有很多種,但至少是單刀直入、不拐彎抹角的感覺。痛,就是痛。但癢卻讓人感到苦惱。身體的搔癢讓人咧開彷彿是開心一般的笑容,顫抖的笑意巍巍掛在臉上;癢在皮膚上掀起一種接近快感的興奮,想要鎮壓這種讓人苦悶但又忍不住歡笑的感覺,只好搔抓搔抓,以痛來鎮壓這種癢。

痛可以忍耐,癢卻無法克制。就像打嗝,就像放屁,那是一種從身體的深處湧上來的騷動,彷彿自己有自己的主張。

台上的舞者,彷彿也被這種主張所牽引,她忽而好像被繩索拉扯,忽而抓癢打嗝,無論是外在的拉力或從體內湧起的騷動,不由自主的力量使得人的身體為之抽搐、扭動。舞者臉上的表情,於是像是哭、但又像是笑,像是不由自主的小丑,在演出著痛苦的身體。

美惠姊姊說,舞者的身體不會是那樣糾結的,因此【斷章】中的人體刻意做出那樣的僵硬、拘束,套一句張玉玲的話:舞者以吶喊、疾奔、顫抖、痙攣、掩面、摀耳、搓身一連串「常民」日常生活的身體動作,而非「舞者」專業的身體架勢「跳自己」,更貼近觀舞者的內心而不顯隔閡。

讓你看到了真正的人。

舞台上唯一自由,不受枷鎖束縛的,只有被綁在舞者手上的氣球,除了一根絲線牽引,它不僵硬也不扭曲,自在飄盪。繩子斷了,它便悠悠然地飄向天光。飄向羅馬萬神殿大圓穹頂毫無遮蓋的圓窗口,飄向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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