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徒八兵衛想到土倉房上吊。因為是舊衣舖,他準備去上吊時隨手拿了腰帶或其他什麼東西,可是裡面已經有人早他一步。與今晚一樣,在即將滿月的月光下,他看到有人掛在土倉房的壁鉤上。
那個上吊的男人,對著在下面仰望、嚇了一跳的學徒八兵衛說:「喔,晚安。可惜這兒已經客滿了。」
--〈上吊本尊神〉,P. 205。
★ 時光淘去的悲喜
在《幻色江戶曆》的書裱上,寫著「宮部美幸時代短篇小說顛峰之作」這樣的字樣。的確,比起上一本《本所深川詭怪傳說》,這本《幻色》感覺更具有宮部一貫溫柔婉約、哀而不傷的風韻。這本書是由十二個篇幅更加短小,宛如寓言一般的小小故事所串連起來的。如果說,《本所深川》的七個故事是在寫「七大不思議」,《幻色》的十二個故事則是在模擬一年中的十二個的月份。故事自〈鬼子母火〉歲末的除夕鐘聲中開始,經歷過稻荷神社的初午、七夕、盂蘭盆節、神無月,最後,在〈紙雪片〉漫天飛舞的雪花紙片中結束,一年復始,萬象更新,同樣的開始結束,卻有各自的心境。
在宮部美幸的筆下,有時間在靜靜流淌。不同面貌、不同故事,但同樣認真卑微的小人物,在時光的洪流中默默累積著悲喜。
★ 舊事物的靈魂
在後面的解說【書頁一隅,時光一瞬】當中,曲辰曾說比起宮部的推理小說,他比較喜歡她的時代小說,因為宮部的文筆稍嫌囉唆,但在時代小說裡,卻是「不厭精細」的親切口吻。由於時代小說裡刻畫的是不同的時代氛圍,宮部那細膩的筆調正好像是一位親切的領路人,一一向我們介紹路邊的風景。
對於熟悉江戶風俗掌故的日本人來說,宮部古典文雅的筆觸正如一張張泛黃的黑白照片,觸摸起來有時代淡淡的陳舊香氣;而對於不熟悉日本的國外讀者而言,能夠接觸一個文化古老的過去,也讓人覺得更加有異國風味的情調。
這個過去在宮部美幸的筆下復活。就像〈春花秋燈〉中所說的,「家具這種東西,的確要用久了,舊了才有味道」(P. 67);〈窄袖服的手〉中也有提到的,用久的器物會有靈魂,尤其是將滿百歲,卻被丟棄的器物,更會產生寫作「九十九」的付喪神。宮部美幸筆下的過去也同樣帶有那種「靈魂」或「味道」存在。喜歡觀賞古代的事物,我覺得不僅僅在西化快速的社會下一種逃避現實的政策而已,追尋過往的步調對日本人來說,更像是在經由回憶塑造自己的歷史與文化的認同。
在故事中不斷出現的細小瑣碎事物,如秋燈、夜著、貓頭巾、掛牌場與奇緣冰人石、甚至是父親親手縫製,裡面包了紅豆的小布包--這些事物都在手指的摩娑之下烙印了記憶,透過這些事物,人們才能追回過去的線索,領悟到自己的來由。
★ 時代小說 v.s 偵探小說
說到曲辰的感想,宮部的時代小說勝過偵探小說,的確有那樣的感覺。甚至比起長篇小說,我也更愛她雋永的短篇小說。 就連宮部自己,在近幾年間都比較專攻時代小說了,「因為今日社會充斥著無動機犯罪者、突發暴力事件,以及隨興的惡意」,宮部這樣回答;畢竟,如松本清張那樣藉由探討犯罪關懷社會議題的社會派時代已經過去,以島田為首掀起的「新本格」大旗又回到詭計那一套,對於動機鮮少描述和著墨。
雖然我覺得,即使是宮部所言的「無動機的隨興惡意」,也有相當值得描述的地方;因此,東野的許多故事都是在探討這樣難解的惡意;京極老師(喂,不要這麼明顯的跳到敬稱!)的文章也大多以妖怪為相貌,在探討人的「心理混亂與執著」;新一代小說家們,如我目前看過的《殺戮之病》、《向日葵不開的夏天》也都對扭取的心理有相當深刻的描寫--總之這樣的文類還大有可為呢。
只是,這樣的題材確實不適合宮部美幸老師就是了。
宮部的推理小說很少讓我感到恐怖,經常感覺到的是哀婉。目前固定喜歡的幾位作家當中,東野的氣氛是明快犀利、京極老師的氣氛是唯美妖異,而宮部的氣氛則是…沈甸甸的重量。女性作家特有的纖細、細膩讓宮部老師筆下的人物具有相當的心理深度,但柔和的地方寫得美麗,醜陋的地方卻也寫得溫和。以推理小說而言,確實是少了點氣氛。
或許,時代小說的確是宮部美幸最好的歸宿吧。
PS. 文前引言來自書中我最喜歡的故事--〈上吊本尊神〉。那個每晚來上吊的神真的好可愛。 而且確實有種「代表小人物的神所需要的氣概」,若不是親自體會百姓的倒懸之苦,又怎麼會理解他們的心聲呢?
不管上吊本尊神的故事是不是老闆編出來欺騙伙計的,說出這個故事的老闆,或是故事裡面的上吊神,都是很溫柔、很可愛的人物。
延伸閱讀:
以人為本-讀宮部美幸《幻色江戶曆》
從宮部美幸,我們看到了名為「時間」的魔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