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聽

「對了，把五月藏起來吧！只要不被人發現她死在這裡就行了！」

聽到這個提議，彌生悲傷地、卻又高興地仰望阿健。」

我一直睜大的雙眼，只是羨慕地凝視著這樣的他們。（P. 29）

因為前一陣子獨步邀請了乙一來台進行簽名會和專訪（點此可見專訪全文），我於是興起念頭要來閱讀這位作家的作品。然而，八月離職前夕的兵荒馬亂、正好卡上了CWT和小影邀約的崑曲表演，加上前天晚上看到網友分享排隊相當辛苦的感想，最後還是打消了前去記者會湊湊熱鬧、一睹大師風采的想法，這幾天在家裡窩著，先閱讀幾本乙一的作品。

第一本翻開的是乙一的處女作：《夏天‧煙火‧我的屍體》，書中包含同名中篇小說及另外一篇短篇小說〈優子〉。很難想像，這樣一篇贏得1996年JUMP小說‧非小說大獎，被譽為天才之作的小說，是乙一在十七歲的秀逸之年所寫出來的。當時他還是個高中生，相較於他，十六歲的我當時可能還在提筆嘗試第一篇武俠小說而已吧。（笑）


★ 格格不入的不和諧音


書的扉頁上以驚悚的「那年夏天，我九歲－－然後，我死了。」一句話立刻吸引了讀者的注意力，事實上，這句話也非常恰如其份地歸結出乙一冷淡無機質的筆調特色。以最貼近人物內心世界的第一人稱視角切入，筆下寫的卻是最漠然疏離的內容。

〈夏天‧煙火‧我的屍體〉中，十分特別的以被殺害的孩童五月為視角，透過她的觀點來記述在她死後，兇手彌生與她的哥哥阿健遮掩藏匿她的屍體的過程。乙一這篇文章之所以帶著驚悚詭異的泛音，便是因為他使用了許多本質上互相矛盾、不相和的事物並置在一起，因此產生出「不和諧音」，讓欣賞的觀眾遲遲無法在情感上融入、投射，因而有不知所措的困惑。

彌生九歲、阿健十一歲，正該是天真純樸的年紀，但卻一個殺害了自己的好朋友，將她從樹上推下；另一個更被刻畫得像是「惡魔的孩子」。面對屍體和死亡，阿健沒有慌亂、緊張或害怕等等自然的情緒，反而都是帶著微笑，沈著冷靜地籌畫犯罪，就像在計畫明天的郊遊地點一樣。這樣的特質出現在一般人身上，尚且讓人覺得殘忍，出現在一個十一歲的少年身上，更加讓人不寒而慄了。

但最讓人感到突兀的，恐怕還是五月的屍體這個「我」的存在吧！在被殺害之後，五月（靈體？屍體？神？）依然持續跟在彌生兄妹身後，描述著他們的作為，但卻不帶任何的怨怒或指責。

這或許是讓讀者們感到最難以適從的地方，由於五月天真溫和的描述，感情上易於認同第一人稱的讀者因而無法指責這件殺人的罪行，顯得彌生兩人好像只是在藏匿捉迷藏的珍寶似的。觀感與事實上的落差，產生了巨大的不和諧。依照後記中張筱森的說法，看到藏匿屍體的過程險象環生，好幾次草席掀起、櫥櫃打開、深夜中忽然經過路人，都差一點就被大人發現到五月屍體的存在，到最後，讀者們甚至會忍不住替彌生兄妹擔心起來。－－雖然以我自己來說，我是比較想要看到五月的屍體被發現啦，不是為了正義感，而是想看看冷靜的阿健對此的反應。 

讀乙一的這篇中篇小說，最奇怪的地方就是，我連正義感都無法堅持了。 既然連被殺害的五月都絲毫不怨怪對方，唯一有的一點個人情緒，大概就是在阿健剪裁的草席太短，讓她屍體的腳指頭暴露在外面，讓人看到了她光裸的腳趾，她覺得「有點難為情」。

難為情這樣的少女情懷，和自己正被殺人棄屍這樣的事實並置起來，不免讓人在好笑之餘，又感到心頭泛涼的驚悚。


★ 意外性的創造


除了事實與描述之間雷聲大雨點小所創造出來的不和諧感以外，乙一這本書被討論到的議題，還包含五月這個視角究竟有多全知？她到底是屍體這個無生命物的視角呢、抑或是靈體的所見所聞、還是如神一般的全知觀點，這點也是相當啟人疑竇的地方。

五月的觀點很顯然不被屍體的所在位置所限制，即使被棄屍在水溝裡，她依然可以跟著阿健兄妹一起回家。但以靈體而言，她卻又能知道綠姊姊的內心思考，進而暴露了她「內心深處的小惡魔男孩」和其他連續綁架案件背後的真相，似乎又顯得她逼近了全知的觀點。相關的討論，若是翻翻【延伸閱讀】裡的連結，會有更深入的介紹。

另一個部分，就是乙一在結尾所創造的意外性。阿健兄妹藏匿屍體的行為雖然令人感到反側不安，但在結尾時綠姊姊的行為卻影射了更大的黑暗；同理，在本書中的另一短篇〈優子〉也同樣是在結尾處，才猛地推翻了之前讀者們認為理所當然的現實，帶來震撼和錯愕。

〈優子〉的劇情大意是女佣清音認為女主人優子是只存在於男主人政義，在喪妻後過度悲痛所產生的妄想之中，其實不是真正的人，而是一具人偶。在逐步確認、調查真相的過程當中，她肯定了自己的這項假設，為了救贖主人政義，於是趁他外出時放火燒掉了人偶。

但，在故事的最後，我們才發現真正有妄想的人是清音，她分不清楚人偶與真人之間的差異，因此放火燒死了其實真的是人的優子。

不過，大概是乙一的伏筆還埋得不夠深，不管是〈夏日〉還是〈優子〉，最後的意外性都很快就被我破梗了，所以沒怎麼被嚇到。〈優子〉篇的轉折雖然值得讚賞，但看慣【京極堂】系列天衣無縫的詭計驗證之後，覺得〈優子〉的破綻還真是不少，巧合也有些太假了。

整體而言，乙一的這兩篇短篇作為入門作品，且是作者十七歲時的處女作來看，還算是不錯的體驗，但並沒有讓我產生這位作者真的是個天才的驚豔。想要體會更多的乙一魔力，我寄託在下一本接著繼續看的《瀕死之綠》，目前看了三分之一，感覺頗震撼的，值得期待！

延伸閱讀：
《夏日‧煙火‧我的屍體》書後
關於「視點」的筆記，兼談〈夏天‧煙火‧我的屍體〉裡的敘事觀點
乙一《夏日‧煙火‧我的屍體》視點問題的再討論
驚悚的牛刀小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