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是不會做錯事的--這裡指的「老師」不只是指羽田老師,而是能被稱之為「老師」的所有大人們,老師永遠都是對的,錯的一定是學生。小孩心中總有這樣先入為主的觀念,認為這是絕對正確的說法。
世界上有做錯事的人和糾正錯誤的人,「學生」和「老師」這兩個名詞一定會被定位為這兩種人中的一種。而「老師」不會在做錯事的那一方。(P. 34-5)
在《瀕死之綠》這篇篇幅短小的輕小說當中,乙一試圖探討自六0、七0年代以來,在日本與歐美社會當中都層出不窮的霸凌(Bully)議題。不過特別的是,這本書所探討的霸凌行為並非發生在學生同儕之間,而是由一個老師帶頭欺侮學生,而其他學生冷眼相待的情形,也因此,對比於一般霸凌行為,這樣的描寫更加讓人感到震驚與憤怒。
★ 師長的權利
第一次激起我對不肖師長的憤怒,是高中時期第一次開始看《哈利波特》的時候,這樣的厭惡一直持續到大學畢業了,第七集的《哈利波特》也正式完結為止,我還是一直覺得無法原諒石內卜這樣惡毒偏袒的教授。雖然羅琳給予了他複雜扭曲的性格,和以勇氣換取救贖的深度;我自己也陸續翻譯過幾篇和他相關的文章,但始終無法抹除對他的敵意和輕蔑。
原因之一是他的愛過於狹窄。雖然許多人覺得他對莉莉的愛十分感人可泣,但我想到的只是,除了莉莉以外他任何人都看不上眼,誰也不關心,用充滿惡意和偏見的眼光在衡量這個世界。若非他的告密正好逆火害死了波特夫婦,只怕他永遠不會懺悔自己的罪行,誰家嬰孩殞落,妻子父母零散,都與他的良心不相干。
若石內卜是對全人類抱懷著普遍的忿怒不滿與憤世嫉俗,我也不會討厭他;相反的,像是《白鯨記》裡的亞哈船長那種敢於逆天的偏執和壯麗,還激起我心中不朽的尊敬與熱愛。然而,我無法忘懷的是他抱懷著這樣的性情,所擔任的職務,卻是一位老師。
這是原因之二,他在我心中定下了罪愆。
如亞哈一樣向比自己更高大的存在,如白鯨莫比‧迪克也好,是一位抽象殘酷的神祇也罷,都是令人尊敬的。但是,打壓比自己弱小的存在,藉著手中掌管著生殺大權的權利作威作福,視他人為雛狗,那便是令人不齒鄙夷的行為了。天狼星曾對哈利說過:
「你若是想了解一個人的為人,就應該好好去觀察,他是怎麼對待地位比他低的人,而不是指去看他如何跟同等地位的人相處。」(《火盃的考驗》P. 547)
這句話不只適用於柯羅奇,比照石內卜對於魔法部部長的諂媚態度,以及他對自己學生,如哈利和奈威動輒得咎的態度,便可窺知一二。
老師不是聖人,也會有犯錯的時刻,但他們手中掌握的,卻是巨大的權力。尤其是越小的孩子,如剛入學時才十一歲的奈威和哈利,或是《瀕死之綠》中才剛升上五年級的正雄,這樣的權力都越發顯得龐大且具有壓倒性。這樣的權力握在錯誤的人手中,結局令人戰慄。
★ 不動手暴力
看《瀕死之綠》中羽田老師對待正雄的態度,帶給讀者的是無法被平撫的憤怒,和不忍卒賭的悲傷。真正殘酷的暴力充斥著校園和生活各處,不必動手給予肢體上的凌辱傷害,僅只是言語上的羞辱、特別帶有偏見的挑剔找荏,抑或只是態度上的視若無睹,就能夠讓一個孩子感覺到自己淪落到江戶時期的賤民層次,甚至不能夠算是一個人。
直到最後一章為止,羽田老師極少真正動手,他對正雄的態度,是從微不足道的小地方開始,但卻逐漸累積成了班上人人都心知肚明,卻不必成文的「規則」,就像是論述(discourse)會在不知不覺之中形成階級,抽象的東西逐漸具體,世界上最是無法對抗的恐怖之物,就在這樣的不知覺中產生。
當然,在現今學生的權利越來越被重視,師道逐漸低落的時代裡,師長的光環已經褪色不少。現今的我們知道,老師也只不過是普通人,同樣也有犯錯、軟弱、無力的可能。當連番教改、禁止體罰、學生很難管教、尊師重道風氣已經大不如前的時候,甚至開始出現所謂「怪獸家長」的現象--那麼我們所面對的師生之間的探討,或許將會進入另外一個層次。
然而,即使在眾多當老師的朋友當忍不住大罵「死小鬼」,嘆息「學生真難教」,甚至連我自己在當家教、安親班老師時,都能不斷感受到為人師表管教權過於薄弱,管制學生行為時力不從心的無力感,我依然認為學生相對於老師,幼童相對於成人,前者依然處於弱勢且難以反抗的一方。社會正義的實行,不就是應該保障弱勢的一方,以確認強勢者不會濫用他的權力嗎?
否則,誰能夠保護那個穿著束縛衣雙手不能動彈、嘴巴縫著鞋帶無法開口、臉上手上佈滿傷痕、只有單邊的小眼睛裡閃爍著仇恨和憤怒的小綠?存在於正雄的幻想裡,這個貌似怪物的綠皮膚孩子,便是他對這個不合理的師長霸權所發出的激烈控訴。
★ 恐怖的本質
羽田老師的暴行,和石內卜的行為之所以讓我厭惡的另一原因,是他們施暴的動機。
在一開始的時候,正雄以為羽田老師討厭他,直到他念到了江戶時期的歷史,知道了統治階級為了抒發農民勞碌之餘,對領主所產生的不滿,而創造出了「賤民」或「非人」這樣的階層。賤民的身份比農民還低階,被迫在各種不合理的差別待遇中生存;而因為知道有人墊在他們的底部,農民的不滿因而得以轉換來源,統治階級的地位也就因此穩固。
羽田老師便是因為想要轉移大家對他的焦點注意,才以欺負正雄、將他貶到權力階級的底端,來獲得緩刑。就這點來說,其實羽田老師也是脆弱的,他戰戰兢兢地害怕別人對自己的評價,期望得到他人的認同與讚賞;但是,當他發現自己要失去這樣的光環時,他選擇了拖正雄下水當替死鬼。
在銀色快手的推薦序前,引用了一段文字,讓人十分感慨:
我們在這人生中真正害怕的,不是恐怖本身。
恐怖確實在那裡。它以各種形式出現,有時候壓倒我們的存在。
但最可怕的是,背對著那恐怖,閉起眼睛。
結果我們把自己內心最重要的東西,讓渡給了什麼。
──引自村上春樹短篇集《萊辛頓的幽靈》
我可以理解羽田老師或是正雄在面對他人目光時的緊張。因為作為一個自我意識過剩的人,我同樣經常感覺到,自己面對的是一個不斷在審查自己的殘酷世界。即使沒有人盯著你,卻覺得一舉一動被監視,每個行為語句都受到評價與估量。那樣的折磨確實讓一個容易緊張的人覺得痛苦,不論是看似開朗堅強的羽田老師,還是懦弱膽小的正雄。
然而,這本書中真正讓我感到戰慄的,不是眾人無所不在的目光,不是長相駭人的小綠,而是羽田老師為了弭平這樣的恐懼,將自己內心中重要的東西給「讓渡」。埋葬了理想,揮別了理性,只剩下殘酷的惡意,來操弄教育系統交付在自己手中的權力。
石內卜和羽田老師相似的地方是,他同樣是不敢面對自己內心的脆弱,藉由欺凌其他比他弱小的學生,來偽裝出自己堅強的假象。羅琳曾說,石內卜和蟲尾一樣,都是想要找個「大朋友」來保護自己的類型;在第七集最後,石內卜雖然證實了自己不是哈利口中的「懦夫」,他終於有了勇氣面對比自己更有力量的存在,但他終究沒有勇氣擺脫掉對權力的妄想和渴望,而藉由著貶低奈威、哈利,來達到自己其實很有力量的虛偽表象。
我不能認同哈利在書末承認石內卜是「勇敢的」,因為在我看來,追求權力、用毒刺武裝自己柔軟的內腹不是勇敢,像是奈威那樣承認自己的柔弱,在弱小中展現韌性,那才是真正的勇氣。我更無法認同粉絲們認為石內卜是「偉大的」,他救贖了自己一個罪行,但在他為人師表的十數年當中,他偏袒野蠻的言語暴力不知羞辱了多少自尊心正在萌芽的孩子。
在我看來,那是真正的「無法原諒」。
不過,乙一終究給了這個故事一個溫馨可喜的結局。既羽田老師之後,來了一位代課老師;她是一位有些笨拙、評價不高、和低年級打躲避球時被球打到,會放聲大哭的人。在故事的結尾,正雄忍不住問她:
「您怕不怕四周的人如何評價您?」
她驚訝地交叉雙臂,臉上露出努力思索的表情。過了一會兒後,才難為情地回答:「我努力的結果既然就是這樣,那我也沒辦法呀。」(P 142)
那一刻,烏雲消散。我想像著陽光灑落,照耀五年級孩子釋然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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