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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天空裡沒有太陽,總是黑夜,但是並不暗,因為有東西代替了太陽。雖然沒有太陽那麼明亮,但對我來說已經足夠。憑藉著這份光,我便能把黑夜當成白天。我從來就沒有太陽,所以不怕失去。(P. 315)


很久以前就因為日劇的緣故,耳聞了這一部大名鼎鼎的長篇鉅作;在圖書館預約的時候,情況也相當驚人,竟然讓我預約到第54位去了! 大約等了三四個禮拜,才終於借到了這本書,以推理小說的預約來說,算是非常熱門的一本了呢!雖然圖書館館員看我幾次看熟了,會告訴我哪幾本書比較熱門很難續借,建議我先看完,尤其是宮部和東野的,不過,像是《白夜行》這麼誇張,還是第一次。


★ 時光的隧道


《白夜行》故事歷程的時間線拖得很長,從七0年代的日本,兩位主角桐原亮司和唐澤雪繪都才小學五年級(11歲)時開始,橫越十九年的光陰,直到兩人都長大成人。隨著故事的遷移,我們似乎也跟著走過一次日本的迷你發展史,我們看到了現在非常重視智慧財產權的日本也經歷過盜版電玩猖獗的陣痛,桐原因此得以在高中大學時代就拷貝電玩程式,以郵購「無限企劃」賺錢;然而到桐原進入社會後,網路電子等程式的專利法紛紛成立,雪繪的前夫高宮誠便是從事這方面的工作。


我們也懷舊地看到了卡帶、磁片盛行的年代,那時,金融卡還可以灑上磁粉便觀察出密碼,桐原和園村友彥因此得以偽造空白金融卡來提領現金,不過現在,應該都已經改為主電腦密碼即時認證系統來防制犯罪,詐騙集團的手法當然也日新月異。


在故事縱橫的時光軌跡中,前一章還看到手足無措的父親帶著兒子來買電腦,下一章銀行員西口奈江美已經能夠利用線上系統盜領公款,掌握電子電腦資訊的桐原利用著自己僅有的知識「賣能賣的東西」,時日推移,簡單的拷貝程式已經進步到駭客入侵網路,藉此引發企業公司之間的專利競爭戰。


從七0年代的日本一路走來,老一輩的人看到東野筆下這個快速流動的世界,想必會有一番感慨;對我這樣年輕又身在異國的讀者來說,倒也不失是一個瞭解日本社會文化的方法。在各種零零碎碎的小知識,如金融卡要怎麼複製、氰化鉀的致死量是多少、這個世界變化得很快,然而,人心的成長卻是驚人的緩慢且脆弱,當四周的一切都被時光無情淘洗,流逝在洪流的不知名角落中,卻只有少年少女童年時留下的創傷,在十九年後依然歷歷在目。


★ 罪之苗,惡之華


目睹父親對女孩進行的性侵行為而親手弒親的桐原亮司,與為了進入上流社會而坐視母親自殺的西本雪繪,兩個人的命運在十一歲那一年交會,各自的人生卻往不同的方向開展--然而看似截然相反的人生,本質上卻像是一明一暗的藏針刺繡,亮色與暗色互相交織,織就出在人間鋪展罪惡的十丈軟紅。童年時所留下的創傷埋下罪孽的種子,由於兩人當時都還是小孩子而未加懷疑追究,但最後,終於開出灼灼然開展的惡之華來。


雖然東野採取兵分兩路,各自看似不相關的敘述模式,但隱隱約約的線索卻串起了兩條主線--無論是雪繪繡給養母,上面有縮寫RK的錢包、桐原主打的盜版電玩Marine Crash與數學家教老師中道正晴學校開發的遊戲、一直到最後一連串的資料竊取案,都給了讀者重重線索,幫助我們了解這兩個人奇異的共生關係。


然而,當我們比刑警笹垣更早了解到真相,這樣共生關係形成的緣由與接二連三的不幸背後的原因依然讓我們感到疑惑。即使最後部分的真相已經由遇害的偵探今枝與刑警笹垣推測出來,隨著桐原的死亡,卻留下了更多的謎團。究竟在桐原與雪繪之間只是單純的利益共生關係呢?還是還有某種純潔的接近愛的情感呢?雖然當雪繪目睹桐原屍體時依然冷靜否認,最後頭也不回離去,但從她所說的「我的天空裡有東西代替了太陽」一言,讀者或許可以浪漫地推測,即使桐原說自己的人生自始至終都生活在白夜之中,無法在陽光下抬頭挺胸地行走,但本名為亮司的他,或許也曾經成為過誰的太陽,掌握過誰的光亮。


難以捉摸雪繪和桐原之間的感情,不只是因為兩人各自有著冷靜、神秘的氛圍,也是因為東野雖然在描述故事的時候採用過許多人稱轉換視角,卻從來不曾正面描寫過雪繪與桐原的感情與人性。在他們兩人私底下的性情中,究竟在意什麼,又對什麼回憶抱持著傷痛,只有在少數場景中出現。如桐原被臨檢出事逃跑前對老同學園村友彥的幾句感慨還有他剪出來祝福他的男孩女孩剪紙、如雪繪指使美佳被強暴後,赤裸出現在她房裡時對自己童年的短暫證詞。


在這篇故事當中,東野罕見地採取了高感官的描寫,作愛、轟趴、對性器的描寫以及性侵場景的出現都挑戰了尺度,但感官的高度刺激似乎正反諷了這部故事感情層面的缺乏,就像冷冷的白夜一般,雖然有照明的偽光,卻沒有太陽的溫度。


不過出乎意料的,正因為對於加害者的動機描寫如此之少,感情如此之淡薄,這個故事卻更加讓我感到無盡的悲傷。即使是充滿惡意的行為,或許正因為無法得知惡意的來源,人們對習慣對罪行作美化與合理化,為兇手想像起無盡悲慘的童年與不堪的記憶,似乎只要這樣,罪行可以顯得不那麼可怕殘酷。闔上這本書,當我自問桐原和雪繪的動機到底為何,兩人之間又是否有真感情時,我依然傾向去相信造成這一切痛苦罪惡的,是兩人罪惡的父母,和他們被創傷毀滅的童年。只能說,人果然是夢想和美化的動物啊
…(笑)


不過,前陣子相當熱門的日劇[白夜行]似乎採取了正好相反的詮釋方向。若說小說是「表本」,東野似乎有意將日劇當成「裏本」來拍攝,日劇中較為著墨桐原與雪繪兩人的動機和情感,有機會可以找來看看!


★ 選擇的自由


這個問題,推理小說中探討很多了,甚至連前陣子剛看完的《巧克力戰爭》中,也提及了類似的問題:即使受過再多的傷害,是社會的受害者,被不公與不義壓迫,人是否有懲罰別人的權利?正如家暴事件中最常發生的,當受害者變成加害者,在他人身上施加自己受過的痛苦時,又應該值得同情嗎?


之前我曾在一場辯論筆戰中提出人的環境(Envirenment)個人意志(Agency)的觀點:人的行為對錯的確會受到培養他的環境之影響,但是,那個影響能夠大到什麼地步呢?環境又該為個人的對錯負責到怎樣的程度?並非每個小時候受到同學欺凌的人長大以後都會變成古惑仔,也非每個父母離異的孩子成長過程中都會學壞;若是一味將犯罪者的動機美化,探討他悲慘的過往,說他其實是「社會的受害者」,對他罪行的真正受害者以及這個社會中千千萬萬沒有變壞的人來說,都是一種不公平。正如我雖然十分同情桐原與雪繪的不幸,但卻無法原諒他們將好友江利子、繼女美佳等人的幸福也都拿來踐踏;反過來說,戀童成癖的桐原洋介和買賣女兒身體的西本文代雖然是罪惡的淵源,但他們背後想必也有不為人知的心酸吧。


說到戀童,便不禁又想起之前在小薔的一陣風波,戀童直至今日究竟該被視為一種精神疾病應予以治療,還是一種個人性向癖好,如同性戀那般應予以尊重,也已經面臨了不少爭議和辯論;無論結果將是何者,將之視為道德的崩壞與不潔這樣的傳統看法,已經逐漸遭到汰換。


說到底,每一件罪惡之後都有他的可憫與可恨之處,要選擇悲憫多些,或是痛恨多些,讀者與社會的立場也並非完全不變動--這也是東野圭吾作為一位推理文學的思考者所試圖要探討的問題。推理小說雖然傳統上是一個「回歸秩序」(Back to Order)的文類,描寫在犯罪的混亂當中,偵探如何運用自身的智慧在迷宮中指出一條正確的道路出來,使得混沌終於回歸到日常的秩序之中。但如陳國偉在後記中所表示的,東野圭吾想要探討的卻是「在死亡之後」
的時間與空間;不只是建構死亡的生成,更希望能探討犯罪者為何執起生殺的屠刀,關係人又如何面對死亡的餘波?殺戮之前,死亡之後,生命的秩序該如何重整,回到現實後又該如何自處?


在罪與罰的心靈荒原上逃亡,躲避陽光,沾染罪惡,是否是桐原與雪繪唯一的選擇?我相信不是。但在社福團體與兒福體系尚未發達的七0年代,以及人言紛擾,犯罪者與被害者的家屬將連帶受到「社會刑」被「村八斷」的日本,父母的罪愆於是轉移到孩子身上,成為他們無法脫卸的原罪,血緣串聯起一條綿延不絕的墮落之路。要擺脫這樣的包袱,與其成為社會巨輪下被輾壓的塵屑,淪為野獸似乎是相對有利的選擇。因此,是正如後記所說,松本清張的
「獸道」是東野圭吾認為他們唯一的生存之道,「因為我們早已看到,現實中無所不在的歧視證明了,陽光下的獸道可能比白夜裡的獸道,更刺眼、傷人」。(P. 343)


當純真失落,人性泯滅,他們也就步入白夜,因為不想被人撕裂,自己必須先露出獠牙。或許只有在某個感傷的瞬間,他們才會想起有一年的除夕,桐原拿起那把改變他一生命運的剪刀,剪了一張精緻的剪紙祝福園村夫婦。素面的紙僅僅勾勒出紙片輪廓,就像是迎著陽光的剪影;在畫框中,小男孩牽著小女孩的手,他們在陽光下走著,走著。




☆ 豆知識:氰化鉀致死量約 150~200毫克,耳挖子一杓到兩杓,溶於水但有強烈杏子味,容易被察覺。本身很安定,到了胃裡與胃酸反應產生氰化氫,才會引起中毒症狀。氰化氫可由皮膚、呼吸進入人體,屏住呼吸不能防止中毒!

☆ 豆知識:槍蝦會挖洞,住在洞裡。蝦虎魚與之同住,會在洞口巡視,有外敵靠近則擺動尾鰭通知洞裡的槍蝦,稱之為互利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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