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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十一世紀日本的貴族社會中,提倡的是一種視所有物換星移為無常的「物之哀」美學。十三世紀的和歌詩人則故意不表明情感,始終貫徹極富暗示意味、被稱為「幽玄」的表達手法。十六世紀的茶道愛好者,極力抑制色彩,熱愛偶然及不規則性,以想像力彌補了不存在的奢侈豪華,並以此表現出閒寂恬靜。十八世紀的藝伎,則視由堅持、媚態、領悟構成的「粹」(いき,風流瀟灑之意)為最洗練的行動原則。那麼,稱小巧的、總讓人覺得愛戀的、稚嫩的東西為「可愛」,為何不能被視為二十一世紀的美學?而且它儼然已遠遠超越美學範疇,成為一個正向全世界蔓延的意識型態。(P. 28-9)

   


以前曾經有一次在經過捷運地下街的畫展時,和以心閒聊起自己喜歡的風格,發現我所注目的美麗常常是瀑布、大海,而以心所喜歡的,卻是溪流畔的小小木屋。那時正在啃食《白鯨記》,生吞從 Edmund Burke 以來至康德各種關於 Beautiful and Sublime 的理論,因此對這番差異特別留上了心。


我和以心討論,笑稱自己就是喜歡魁偉高聳、波瀾壯闊的偉大,像是荷馬的史詩、希臘的悲劇、哥德式小說中的反英雄都讓我心生嚮往。而前陣子正在埋首北投雜詠的以心,則是喜歡小巧的,好像全世界就納於其中的迷你可愛,像是小小的木屋、在草地上唱歌的牧羊人等等。談啊談的,雙方都無法理解對方喜歡的世界究竟有哪裡值得嚮往,於是笑一笑,又察覺了一次好友之間價值觀的不同。有趣的是,這和我們平常的處事態度也正好相反,以心比較有企圖心,會發出那種想要留芳百勢的壯偉言論;而我,從小就只想守著一方花園當主婦而已。


應該說,人果然就是會被和自己性情相反的東西所吸引嗎?(笑)


然而看了這本《有趣力量大》之後,我才開始回想,或許當初以心的美學並不是西式的「美麗」,而是東洋式的,甚至可以說相當「日式」的「可愛」也說不定。


如果說,西方的英雄主義嚮往的是崇高偉大的壯麗(Sublimity),那麼,從日本開始席捲東亞,甚至全球的可愛文化(Kawaii)便是以小巧惹人憐愛為訴求。四方田犬彥筆下這個重要的美學潮流,究竟是怎樣侵入我們日常的生活及處世的態度呢?


★ 小巧


四方田犬彥對可愛下了許多定義,但根據我有興趣的,大致可以分為:小巧、稚嫩、奇怪、脆弱的。


小巧應該是可愛性質中最具有能見度的,也能代表某方面的日本民族性。日本人喜歡將東西都做得小小的,相當精緻的感覺,關於這一點,可以參考韓國比較學者李御寧的《日本人的縮小意識:豆物狂的傳奇》一書,雖然充斥著韓國的民族主義(笑)但倒是一本舉例相當廣泛徹底的有趣書籍。


從十九世紀大受歡迎的娃娃屋到現代風靡少女的大頭貼,四方田套用了 Susan Stewart 的《
憧憬論》(線上版)一書中所提到的縮小模型來比喻。縮小是將實際上存在的巨大物體以換喻(metonymie)的方式仿造而成,在模仿的同時,又完全與原物的隸屬的世界相隔絕,維持了內在與外在的界線,而形成了一個獨特的空間。


這個空間不只是原物的模仿縮小,更因為它獨特的氛圍創造出了逃離現實的結界,而讓它變得比真實更加巨大。人在切斷時光、凝結瞬間的模型當中,也藉由這個隔離和凝結而尋找到了永遠,在流逝的光陰中得到特權。


★ 稚嫩


將小巧的論調套用至年齡上,也就可以理解為何日本人對於稚嫩的想像是一種追求光陰停頓、拒絕長大的反抗,在極力挽留童年的時候,也以一種帶有鄉愁和懷舊的視線來珍愛著那些小巧的物品。童年總是令人懷念的,而一個已長成七尺之軀的大漢,如金庸筆下的喬峰,在拿起義父為他所做的小老虎時,回憶似乎克服了那種讓人莞爾一笑的大小對比,吸引了我們所有人。


西方往往認為少年時期是邁向成人與成熟的一個過渡階段,因此少年時期就像一條延伸中的道路,唯有成熟是它的目標。然而對於日本人來說,稚嫩青澀的少年時期本身就是一個目的,裡面包含了令人眷戀嚮往的因子,就像隔著玻璃相框窺看著嬰兒時期的照片一樣,距離與歲月凝結成一瞬的結晶,形成了美。


對稚嫩的憧憬,也可以說是一種對於成長的期待和完成成長後的恐懼。成長之後所要面對的,就是停滯與老去,因此,尚未成長完全的那段「永遠十八歲」的光陰,永遠有著成長的希望,卻不會面臨成長過後的絕望,這才是最值得珍惜愛護的。蘿莉情結雖非由日本發源,卻由日本人發展出最璀璨光亮(誤)的蘿莉、正太文化,原因也就由此可知。


所以,動漫畫中的男女主角是絕對不會長大的。當柯南不再是小學生,重新回到光陰軌道中的時候,也就是這部漫畫的完結之時吧!


★ 奇怪



可愛的反面,可以是美麗,也可以是奇怪、詭異。


就像書中對於大學生的訪談,像聖母那樣的神聖不可侵犯是美麗的,聖母手中圓圓胖胖的嬰兒則是可愛的,可見美麗是不可褻玩的(這點倒是和 Burke 的理論相衝突,笑),但可愛卻會讓人感覺親近、沒有距離。但當我們對可愛的物品凝視長久,甚至剝除掉它可愛的外衣時,我們卻會發現,其實可愛的東西,往往在本質上是很奇怪的。


頭大身體小的ET、長滿毛目射精光的龍貓、有一雙大耳朵的皮卡丘等等如果出現在現實世界裡,只怕沒有人會覺得它們可愛,反而會覺得奇怪、詭異、讓人害怕。但是,隔著一層距離的美化,卻可以產生欣賞的美感;更準確地說,反而因為那些東西這麼的「奇怪」,使得它們好像變成了柔弱的、有所缺憾的、值得同情的對象,而得到了眾人的憐愛。


有趣的是,在四方田向大學生統計「在你眼中什麼是可愛的」,在被羅列出來的眾多物體,例如「床頭邊看起來無精打采、嘴巴張得開開的娃娃」、「粉紅色的包包和筆記本,一組帶著才可愛」、「學弟(雖然不是東西,但真的好可愛噢,不管是臉蛋還是個性)」、「曬太陽的老婆婆」……等等答案之中,赫然出現了:

「路平老師(看起來總是很累卻又調皮的三十多歲男性,《哈利波特》裡的人物)。」




★ 脆弱


這樣的「可愛」顯現出它在政治語言上的另一種姿態出來,那便是優越者對於其他不夠優越、有所不足的對象的同情與憐愛,但也藉此確立了階級。高高在上的強者不會有人說他可愛,因為他有距離感,無法讓人親近。只有脆弱的東西,才是可愛的;因為它沒有威脅性,所以值得被保護。


而可愛也被用來成為一種緩解的藉口。當有人不經意地犯了錯時,大家卻會笑著對他說,「唉呀,好可愛。」犯錯原本是尷尬、害怕被責備或嘲笑的,但「可愛」這句話一方面指涉了對方不是高高在上的強者,所以會犯錯,沒有威脅性;一方面也顯示出了保護的姿態,維護了犯錯者的尷尬,給了一個台階可以下。因此,可愛更可以成為示弱的工具,無論做了什麼錯事,因為「很可愛」,也就不會受到太多的責罰,而是會心一笑地帶過。


這樣的可愛已經成為一種政治語言,當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煩惱於尋找形容詞時,一句「好可愛」可以令人感覺放鬆、免於被苛責。但同時,當可愛過度氾濫時,也會讓人覺得只會以「可愛」來形容的人,正代表了他凡事不思考、不求甚解的態度


可愛已經成為二十一世紀裡一種氾濫的意識型態,在它的意義被無止盡擴張之前,或許我們可以停下來,想一想它背後所代表的文化意涵;作為一個頻繁使用「可愛」的人來說,我覺得這樣的反思是相當有趣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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