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不過那天發生的事、那對母子的死,一直烙印在柿崎老奶奶心中。我想應該是如此。還有老奶奶說她看見母子的幽魂,在我看來這也不是虛構。她不是為了挖掘那塊土地才撒謊。幽魂一直住在老奶奶心中,自戰後一直埋藏了四十七年之久。」(P. 133)
閱讀了將近兩個星期之後,才開始動工寫這一本書的心得,原因無他,因為這本是讓我對宮部美幸的書開始打退堂鼓的轉捩點之一。在這之前,我一直覺得以宮部說故事的能力,她筆下實在很難有不好看的故事,即使有些題材不是我喜歡的,像是科幻奇幻類,如《十字火燄》,最後也都是相當令人愉快的閱讀體驗。
然而《寂寞獵人》讓我徹底認清一件事:每當碰到東野寫家庭,或是宮部寫國家,我都還是繞道的好。東野在《殺人之門》、《白夜行》裡面曾經敘述到夫妻失和的場景,即使兩部書的出版間隔相差了幾年,新婚夫婦由甜蜜變成怨偶的流程卻是驚人的相似:
★ 男人,你對家庭也有責任
妻子一開始時都是稱職的主婦,但漸漸覺得人生很無趣,因此想出去工作。兩部書此一橋段的敘述者都是丈夫,因此對妻子的選擇做出惱怒、不肯諒解、但又故做開明的反應,說「好啊你去工作吧,但是家庭要顧好喔!」
接著,就是妻子因為工作或其他因素而忽略了家庭,丈夫回到家時,竟然沒有熱騰騰的晚餐和穿圍裙的妻子迎接,因此大為光火。晚歸的妻子連忙哭泣道歉,說我這就去煮飯,然而不久之後依然故態復萌,晚歸之後買外面的餐點回家吃飯。丈夫久而久之也懶得和妻子囉唆,兩人距離越來越遠,問題越來越多,最後是丈夫動手打妻子,於是婚姻破裂。
我兩次看到東野這樣寫一個家庭的離散,都很想翻桌罵人。別開玩笑了,我同意不該為了工作忽略家庭的生活品質,但是這完全是女性出去上班的責任嗎?男人在家庭裡面的定位是什麼?回家之後就可以坐在沙發上等晚餐做好端到你面前,你當家裡是你的旅館啊!?
同樣都在外面工作上班,《白夜行》中甚至妻子比丈夫還能幹,但丈夫先下班歸來,竟然是攤在沙發上等妻子回來道歉自己沒有煮晚餐,要好好發一頓脾氣?WTF,先回來的人不會先煮飯嗎?不會下廚房就學啊,不然至少也該體諒妻子跟你一樣出去工作回家後很累,那就接受出去外食這很合理吧?
寫過《單戀》這個議題的東野在我心中是個對性別角色還算開放的作家,然而在他書寫家庭,把婚姻破裂的責任歸給女性的過程中,我卻看出了日本這個國家骨子裡的保守。當然,「或許東野其實不是在責怪女性上班、也不是認為當雙方都在工作時,煮飯依然是女性的義務也說不定,或許正好相反,他是在反諷丈夫這樣的古板保守,還有桎梏女性的婚姻制度也說不定」--我也曾經這樣想過,不過,從《殺人之門》、《白夜行》兩本書當中,最後妻子都是最後深謀遠慮、心機深沈在暗算丈夫,還有敘述者和插入角度都是由丈夫作為原點這兩點看來,實在很難相信東野是站在為女性喉舌的這一方。
咦咦岔題罵到東野去了 ,因為在寫《殺人之門》、《白夜行》兩本的心得時,這一點不快一直沒適當地方抒發,於是等到想開口念念《寂寞獵人》時,怨念的小宇宙就一口氣總爆發了。
那麼,接下來是宮部。從《蒲生邸事件》就開始不爽了,直到這本書中的短篇〈不道歉的歲月〉時,更是怒火直達九重天。
★ 被你們加害的人們,還沒有忘記……
雖然是一九六0年戰後出生的一群,我卻可以從宮部的行文字裡行間,或者是她題材的選擇裡,感覺出她濃厚的愛國主義。光是《寂寞獵人》一書中六個短篇,就有〈吹牛喇叭〉、〈不道歉的歲月〉兩篇是有關二戰的。對於這點,我真的沒有什麼意見,只是宮部處理這類題材的態度,卻讓我大為光火。同樣牽涉到二戰題材,我看過島田莊司、甚至偶爾的京極夏彥,都曾經對二戰表達過一些反思與自省,島田甚至還寫了一部《奇想天慟》,就是在對韓國人民表示歉意。雖然我不喜歡島田的風格,但他這樣的努力我十分佩服。然而,宮部卻不是這樣。
宮部寫的是昭和二十年的東京大空襲,寫的是美軍空投炸彈襲擊百姓平民的暴虐,說這是駭人聽聞的恐怖行為、遭到後人痛罵。她是否遺忘了將槍砲武器的骯髒腳印烙上他國國土的日本軍隊,凌虐了更多他們所遭遇到的平民、摧殘了更多他們腳下所踏的土地--更多血肉模糊的記憶,歷史都還歷歷為證,被壓迫的老兵許多尚未死去,更還沒有被遺忘,而加害者自己卻先成立了「東京大空襲記憶傳承會」,驕傲地說要把這樣的記憶流傳下去給子孫,我很想問問,那麼,你們的歉意也要一併流傳嗎?
對照這篇的篇名正是〈不道歉的歲月〉,真是說不出的諷刺。
當然,日本的罪行不代表美軍空襲攻擊平民的事情就是正義、合乎人道的。只是宮部的這篇短篇文章會掀到我的逆麟,追根究底也是因為:她是宮部耶。曾經寫過《模仿犯》,探討到加害人家屬與被害人家屬對立情況的宮部。我還記得她筆下的樋口惠,主張自己犯下殺人罪刑的父親是無辜的,是因為真一炫耀他們家新繼承來的遺產,才引起了他的貪念,樋口也是社會的受害者云云。讓我來把這段話替換一下吧:
犯下挑起戰爭這項罪刑的日本是無辜的,都是因為中國在炫耀他們的國土廣大物產豐饒,才引起了日本的覬覦,日本也是歷史的受害者,看吶!美國對我們的東京大空襲,攻擊的竟然是我們的平民而非軍警耶!這真是駭人聽聞的恐怖行為,應該流傳下去給子孫借鑑,讓後人痛罵才對。
宮部在寫《模仿犯》時,藉由真一的痛苦困擾、和由美子的怒罵抨擊,對樋口的行為採取了貶抑批評的態度。我相信一本書的立場能或多或少地反應作者的人生觀點;然而,看到宮部筆下所寫的「東京大空襲」,不禁讓我感到一股作者自打嘴巴、自相矛盾的荒謬。拒絕不道歉的日本,百步罵五時步批評美軍空襲的宮部美幸,在我看來,到底和樋口惠有什麼兩樣?
這就是為何我討厭【螢火蟲之墓】,雖然知道這部作品是反戰的,知道苦難是沒有國界的,知道自己該同情戰亂下離散的那對兄妹,但情感上…做不到。我無法忘記一部作品背後有著巍然聳立的作者,包含著他的理念,以及他的意識型態。為何同樣是戰亂中的百姓,不選擇台灣被欺瞞帶走的慰安婦?不選擇中國南京被屠殺的嬰孩?不選擇韓國被徵召的苦役?
而選擇了東京空襲下的日本兄妹,拒絕道歉的加害者宣揚著自己人民的流離,和美軍的殘暴。這要被害者情何以堪?因此,對於【螢火蟲之墓】我無法同情,只感到令人作嘔。
這本《寂寞獵人》的短篇已經十分不符宮部平常的水準了,雖然我喜歡其中零星幾個片段,像是岩老爹設立「閉架書」那一段,或是探討阿稔父母教育孩子的方法那一段,當讓我覺得有種宮部式的溫馨。但整體看來,有如瑣碎寶石閃爍的細小光芒,卻沒有整體輝煌的佳構。
這篇文章如果是在報上連載,或許讀者將能夠在書與人的交會、短篇與短篇之間的關連間找尋那互綻的光亮;但是集結成一個長篇,就讓人覺得差異性太大、連結太鬆散,而有不成完整一書之感。之前宮部的短篇集即使彼此之間關係不大,卻依然有某種程度的環環相扣,這本《寂寞獵人》就做得較弱了。
加上讓我起火的引爆點,這本書真的是看宮部的小說以來最令人失望的一本。唉。